不太妙的东西,非常o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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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凹凸式蜂巢结构的滤网中散逸而出的凉风随空气一同包裹耳膜,发出一种奇特的、塑料袋式脆脆的暗响。艾伦绕到角落里抬起头寻找空调的风口,却在破碎陈旧的天花板上看见了一些扭曲细长的裂痕。它们藤蔓般爬满目力所及没有被华美墙纸覆盖的白色,像是伺机盘绕绞杀挣扎羔羊的蟒蛇,斑斓斑纹的缝隙里溢出丝缕稀薄的红,随即又融化在无声无息的白色里。 “抱歉抱歉,”接待员顺着孩童的视线往上瞧,赔笑解释道,“我们租下前这儿就比较破旧,现在新店刚装修好不久,难免有些疏漏,还请客人们多多谅解。” 格里沙和卡露拉对视一眼没说话,只是招手让到处乱跑的儿子回到他们身边来。卡露拉伸手揽住儿子单薄的肩膀,爱怜地抚动拇指,隔着衣料在那片皮肤上留下柔软的温度。年幼的艾伦抓着母亲的衣摆,却仍安分不下来,像只活泼的小羊羔一般到处张望。 “那么给您讲解一下我们店的布局。”接待员维持着那张礼貌的笑脸,用平稳又极富职业性的话语熟练介绍,“客人们现在和我一起处在可以进行休息、接待、登记等活动的大堂柜台。往柜台西侧走是本店唯一的电梯,刷过房卡后可以使用它抵达上面二至十二层的客房区或者地下一至三层的健身层、娱乐购物层和饮食层。此外十三层、地下四层分别为员工宿舍和仓库,除特殊情况不能进入。本店的特色是孩童样貌的人偶服务生,若是客人们有什么要求,都可以直接说。它们体内安装了基础的配置模板,非常智能,不必担心会出现无法沟通的情况。假使出现了,也请不要惊慌,来大堂柜台处找我处理即可。” 耶格尔夫妇接过房卡,和艾伦一同走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上。他们的脚步声同透明的气体碰撞混杂,交织出空洞的交响曲,与空调细微的嗡鸣融为一体。艾伦被母亲牵住,嫩绿的双瞳一刻不停地打量着周围,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妈妈……”卡露拉用自己温暖的手包裹着那只皮肤细嫩的小手,微微俯身,颜色柔和的眼珠一错不错地望着儿子。 “怎么了,艾伦?” “我听到那个叔叔说这里有人偶服务生!他们是什么样子的?我们怎样才能区别?他们也可以像我们一样活动或者说话吗?” 卡露拉的心底被无形的火焰烘烤,一部分本该牢固的地方像放在火苗上过久的棉花糖,凹陷着流出一些甜蜜的汁液来。 “虽然还没有看见过这里的服务生,但是它们看起来应当同我们没有太大差别。艾伦,你知道吗,所谓人偶,就是由工匠们仿照着人类的样子制造出来的一种人形哦。刚刚认真听叔叔说了吗?它们的体内安装了基础的模板,我想是可以自己活动和说话的。” “诶——”男孩稚气的声音在嘴里骨碌碌地滚动,最后被抛进无色无味的空气消散殆尽,“好想见见哦,一定很好玩!” “我们要在这里住上一整晚,肯定有机会见到的。”格里沙走在妻子身侧,不紧不慢地说,“不用着急。” “嗯嗯!”男孩用力点头以示明白。卡露拉便欣然提起唇角,不自觉地流出一点母亲们都拥有的、黑夜中的灯火那样明亮柔和的东西来。 “叮咚”一声,擦拭得锃亮的电梯门左右滑开,露出一个提着水桶的金发小孩。他歪斜着身子,两只戴了脏兮兮手套的手交叉在身前抓着水桶的提把,里头的液体随动作漾开一圈圈圆润的波纹。他低着头,灯光爬过颜色鲜艳的头发又钻进制服衣领,让暗淡的阴影烟雾般笼住男孩的脸庞。 他看起来和艾伦差不多大,但—— “你的胳膊肘……?”艾伦向前蹿了一蹿,却因为牵着妈妈而没有更进一步,那双漂亮的绿眼睛里散射惊奇的光,像医生给患者照X光一样称职地打量面前的人,“好酷。” 那男孩快速地抬起脸瞟了一眼,艾伦注意到他有一对色泽甜蜜的瞳仁。 “请问客人们有什么要求吗?”接待员提到、艾伦所期待见到的“孩童样貌的服务生”机械又恭敬地欠身,声音中带有某种虚无,在耳朵里乏味地晃动着。 “你叫什么名字?”艾伦挠动卡露拉的掌心,目光敏捷似林间追逐清晨微光的小鹿,“你‘活着’吗?” 人偶服务生回答:“我的编号是07,您称呼我07即可。第二个要求不在配置模板范围内,故无法为您解答,如有需求,请到大堂柜台寻找接待员为您服务。” 艾伦似乎有些失望,接着挑了个才听到的问题提问:“你知道……嗯,地下那几层是用来干什么的吗?”“地下一层为健身层,有诸多器材可供使用,刷您的房卡即可进入;地下二层为娱乐购物层,同样可以使用房卡,负责结账的服务生会将账单合并进您的住宿费用;地下三层为饮食层,同样可以使用房卡,负责结账的服务生会将账单合并进您的住宿费用。”服务生再次回答。 艾伦的视线从07的身上转移至脚边未覆盖华美地毯、擦拭得光滑锃亮的地板上,小皮鞋在那之上又快又轻地蹭了下:“我……” “请问您还有什么要求吗?”也许是看他太久没往下说,人偶服务生07主动开口,声音却仍是毫无波澜。 “.…..没有了。”艾伦一下子泄了气,就像充满氢气或氦气的鼓胀气球被尖锐的物体戳破,变得无精打采起来。他侧身给提着水桶和抹布的人偶服务生让路,跟着略带笑意的父母走进装潢美观的电梯。 电梯门即将完全合拢时,他又一次看到了那双蜂蜜般粘稠甜蜜的金黄色眼睛。 不安。强烈的不安,毛绒绒的猫爪和糊状的胶质物。 艾伦-耶格尔为此驱动,背着格里沙和卡露拉偷偷溜出房间,准备在这迷宫一样又大又奢华的店内进行一番伟大的探险活动。 他学着电视里的形象,装模作样地披了一条又大又厚的毯子当做披风,口袋里藏着棱角有些尖锐的房卡——他目前要守护的宝物之一。但其他的宝物是什么呢?这就是他要探索的东西了。 他漫无目的地在各个楼层间穿梭,其间遇到了许多人偶服务生。它们神情僵硬,臂肘由光滑的球状体组成。两道深渊一般黑的细线突兀穿过唇角向下巴延伸,仿佛要把笑意和泣意一并缝制在脸上。 “请问您有什么要求吗?”每一个路过的人偶服务生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平静得怪异的面庞来看他,些微刺目的顶灯灯光从图案繁复的天花板坠下,剐擦过那些看似柔软却漫溢着几缕金属光泽的皮肤,一直坠落到锃亮的、反射着陶瓷特有质感的地面上溅开水滴状的云雾。 黑夜、叶身上交错斑驳的经脉、潺潺涌淌的溪河……也许艾伦自己也没察觉到,他打量这些服务生的眼球如同打量橱窗中咧嘴静坐的美丽玩具——直到他发现一捧流动着的金色。 “.…..07!”他喊有过一面之缘人偶的模样和在家里隔着围墙呼唤玩伴的模样没什么区别。 “07!”艾伦情不自禁地向前迈进一步。 那人偶转回头来,艾伦透过他脸上凹陷的暗色纹路看见了鲜艳的红色,那团纠缠在钢铁皮肤表面之下的线搏动着混杂在混沌之中,如果不是他眼尖,说不定还看不见。 “您有……什么要求?”07似乎被他尖锐的视线刺伤,话说到一半艰涩地停顿下来,那双盘绕着金色光芒的球体转向下方,过了几秒又游移往上,对准面前的人。 “没有要求就不可以叫你了吗?”艾伦试图把那些线理出一个头绪,锐利又无形的视线顺冰冷的材料剖开一条笔直的创口,一些透明的冷凝液在裂痕处聚集滴落,滑下一道低垂的线。 07没有做出回复,陷入了持续沉默的状态。 “需要帮助吗?” “……为什么?” “只是感觉你需要帮助。不需要吗?” “.…..” “不需要吗?” “不需要,还请客人赶快回屋吧,我们马上就要进行最后的清扫了。” 艾伦睡觉前还在咀嚼浸泡在沉默之中的无言,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假若真的不需要又为什么不能直接说出口?那些鲜艳的红线一直交缠着搏动,空洞之下是什么?裂痕里藏着晶莹的液体,蜷聚在圆润的形状间,流溢出粘稠又不沾手的糊状胶质物。那些东西堆积起来,直到将他淹没才勉强停下,在呼吸间藏匿无形和有形之物。 他掀开一点被子,探头去观察已经熟睡的父母。他们的身体掩埋在层叠的白色布料之下规律地起伏着。搏动的山峦。他想。 男孩蹑手蹑脚地钻出被窝,扯过晚上披的毯子翻身下床,还带着暖融温度的双脚精准地踩进运动鞋里。耳边没传来卡露拉提醒要穿袜子的声音,那就先不急着穿了。赤脚像鱼一样滑进鞋子里,带动身体向前移动。 “咔嚓”,锁舌清脆的响动被门轴的闷声覆盖,最后收束进扭开的把手中。 艾伦关上门,把格里沙和卡露拉隔绝在隔音性能良好的墙壁里面。他转身,顺着窗外投下月色薄光渐渐没入又深又黑的甬道。 毛骨悚然的诡异攀附而上,缠绕上脖颈。 人偶也能感觉到恐惧吗。金发的服务生侧身走出藏身之处,甜蜜的瞳孔被新月苍白的光芒填满,荡开一圈圈混沌、窒息和深渊般的绝望。明明都已经……他止住念头,看见细长的红色从粗糙指尖滴滴答答地坠落,混杂在白和黄的间隔层,泅成漫无边际的辽阔的海。明亮白光透过薄膜打在视网膜上的痛感如同尖利的钢针毫不留情地钉入脆弱的皮肉。莹润的球体神经质地追逐着摇晃的钟摆不住运动,一双粗糙的手强硬地将他压缩进寂静又沉默的海绵中,冷酷的动作中又流出一点类似黑夜灯火那样明亮柔和的东西来。墙上挂钟的指针滴滴答答走着,仿佛绵延了一个世纪,又好似只是前进了两格,搅得他似乎又恢复嗅觉闻到了那股无孔不入的腥涩味道。他被艳色裹挟着投入了无声的河流,等待着无边无际的死亡。 备受珍惜的那只古董怀表从染湿的衣襟中脱落,重重砸在地上。 巨大的脆响使他猛然脱离了恍惚的境地,像是冷水浇头,一下子清醒过来。 07跟了上去,跟随着前方那串轻快又拖沓的脚步埋入死亡和混乱构成的阴影。 艾伦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百无聊赖地踢着脚尖——就像他这个年龄段所有的孩子会做的那样——走路。身侧是白天就兴趣全无、闻上去刺鼻且令人作呕的油画,里面也没画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净是些僵硬模糊的天使、教堂之类的宗教相关,老实说还不如地上那些被灯光切割的影子好玩。 ……十三层、地下四层分别为员工宿舍和仓库……那位接待员好像是这么说过。他一边小心地推开电梯旁标注着“紧急通道”的楼梯门,一边对那两扇锃亮的电梯门飘去几缕似断似连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刺目的反光格外吸引他的注意,就好似电梯门生成了什么莫名的漩涡,伸出触须要将视线钩扯进核心一般。 算了,果然还是不要乘电梯了。艾伦手上使劲,合上沉重的楼梯门,把那丝同样来得莫名其妙的渴望斩断在骤然变得黑暗的视野内。 毯子还是太长了,毛糙的边缘拖在地上,恐怕免不了会沾上些灰渍。艾伦捞起边角,借着紧急通道的余光用手指捻住脏污想要扔掉。 “怎么有头发啊。”他搓了搓手指随便把发丝抛开,没太在意,随即便迈开脚步往地下前进。 几根黑发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如同汉堡里放在番茄和肉排中间柔韧的拉丝芝士一般,微弱的光芒拨开门板透进缝隙,模糊不清的说话声蜿蜒漫入耳朵,艾伦凑上去,绿色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紧光源,在昏暗灯光的映衬之下显得格外明亮。 “……检查……还有没有……一个都不能……” 一个穿着与下午遇见的接待员完全一样的男人背对楼梯门叉腿而立,手指间随意地夹着一支未燃的烟,脚上穿的皮鞋亮得简直能当成镜子使用。他说话时那支烟就慢慢地在关节粗大的指头中来回翻滚跳跃,灵活得像是钢丝上翻跟头的撑伞女郎。艾伦忍不住幻想长大以后……不,也许不必等到长大,等回到家以后从格里沙会客厅第二层柜子里找到那个待客用的烟盒就行,只要练习练习,相信自己也能学会这样流畅又酷炫的招式,到时候还可以表演给三笠和阿尔敏看,一准能收获他们俩惊艳的目光。 他的美好幻想很快就被遮在持烟接待员身后的另一人截断,那人嗓音有如棱角尖锐的砾石般沙哑低沉,将艾伦的想象划出几道草率的裂隙,色泽艳丽的泡泡从之陷漏而下,直至破碎在无尽流动的谷底。 “下午新入住……我会去……不必担心……” 新入住?艾伦愣了愣,往门板处挪到得更近以便听得更清楚些。 “.…..原来的刀太钝了,今天换两把新的,省得之后砍时猎物挣扎还要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收拾起来太麻烦了。”
“在仓库里,自己去找。啊对了,回头就不要再走一次楼梯了,直接电梯上去找莫德尔,完事了叫那些废物处理干净,不要忘记上次那女人的头发让我们差点暴露。我记得还有个菜鸟没见识过,让它去。还要盯紧点不要让它在猎物面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有哪里不对……艾伦僵立在原地,耳朵里收集到的信息转变为大脑深处盘绕着的锐利鸣叫,那恶心的声音几乎要搅碎软烂的器官,再在肢体末端放射出疼痛以盛下喷洒得满地都是的具象化恐惧。他的瞳孔深处在剧烈地震颤,寒意渗透又包裹住试图移动的躯体,强硬将男孩捆扎,固定在原地。
圆形的水膜,他想。那些脆弱的凝胶状的球体也是这样被寒意和水膜一同包覆,最后融化在恐惧的热意里的吗?蓝天、空调吹出的冷气、得意洋洋的马脸和他带来的金鱼、烧杯、酒精灯和火苗轮番浮现在空气中,又被呼吸形成的小小气流吹灭。
那次实验根本就是浪费时间。即使这件事已过去小半年了,可他仍这么想。
我要死了吗。他又想。就像那条鱼一样,死在目光和热意构成的牢笼里吗。
冰层间游走着十分微弱的脆响。
“嘘。”又是气流,拂过后颈越过厚实的毯子吹进碎裂的冰层,柔软且坚固,变成冰锥撬开细小的缝隙,“小声点,我没有恶意。还能走吗?我们躲到楼梯后面,只要没有动静就没问题。”
艾伦被半拖半拽着按在楼梯和地面的夹缝,一块儿挤进来的是一具没有温度的身体。
“你怎……”
来者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整个身体掩上来,似乎是想靠那些纤细的线条把艾伦笼罩起来。男孩的呼吸渗过没有温度的躯壳,留下连串细小的水珠。绿色的球体与金色的什么东西碰撞,融合为一些软和的泡沫,它们贯串作丝,在平静的水面搅开息息不停的水涡。
楼梯门被推开,门轴间破裂出危险的闷音。两条腿的阴影打在艾伦面前漆得不太完美的墙壁上。它们扭曲成混沌的漩涡,试图挣脱束缚化作噬人之蛇盘旋头顶。
咚咚、咚咚……心脏跳动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膨胀,艾伦的视线却从危险的阴影上转移,游离在楼梯和07的胸膛之间。人偶也能感受到恐惧吗。他不知道。但被线条笼罩的感觉意外地很安心。
皮鞋和地毯摩擦的声音同蛇类滑行潮湿阴冷地面的感觉别无二致。蛇笔直游向楼梯,鳞片辐射出骇人的凉意,似乎想要攫取周围一切的热量。艾伦漂亮的绿色眼瞳微微放大,很快又恢复为原来的模样。就在这时,一只手按上他的肩膀。他的注意中心离开那道轨迹,不解地转向有所动作的07。
人偶幅度极轻微地摇动脑袋,一丝惧意鼓成金鱼口中噙衔的气泡浮出水面,泛起绵绵不绝的涟漪,可仅靠那张僵硬的面容却丝毫看不出其主人该有的情绪。
男孩顿时心领神会,敏锐猜到其中恐怕另有隐情,便不再动作,只是闭口安静地做一尊雕塑。
直到脚步声逐渐消失,07才放松弓紧的身体,从他身上撤下来。
“抱歉,事出突然。”07撑着墙壁站起身,手臂和腿部都在透过门缝的光照下显得光滑柔和,明明和其他的服务生们都是同样机械的身高体型,但不知为何又隐含着一些不那么机械的东西,“刚刚你没有搭乘电梯是正确的选择,因为他们中的一人当时正好乘坐电梯上了楼,现在我们也需要赶紧上去——没记错的话你的家人是否还在楼上的客房里睡觉?”
艾伦像是那条离开了水而死在干涸空气中的鱼,一下子爬起来。他的绿眼睛睁得很大,急切地注视着对方,连毯子滑落在地都恍若未知:“我们要快点上去。”
“再快一点。”
“我们不能……搭乘电梯。”艾伦拉着07的手快速攀登着阶梯,服务生就被他扯住,趁间隙断断续续地告知他一些藏匿在这家店内的秘密,“本来大家都是正常的孩子,只是被他们抓住改造成了人偶……我很幸运没有失去全部的理智被植入模板变成完全体,不过那之后就一直在这家店。”
“你的爸妈……在你失踪之后没有试图寻找你吗?”艾伦顿了顿,却没有转头去看他。
07默不作声,眼前昏暗楼道内规则的图案随着奔跑带来的移动拉长、旋转、扭曲,变为桀桀怪笑却没有五官的纸片包围视野中的一切。火苗升起的边缘替之抹上焦黑的花边和滑落的透明泪滴。
为什么人偶没有痛觉。即使身份已经转变成这种东西,他还是不明白这个问题。往前追溯再追溯,追溯到时光被挤压为彩色的斑文压进眼珠之前,他握住了谁的手。谁抚摸他的头发。谁给他的裂缝中填充了蓬松又柔软的东西。
要是那天没有吃坏肚子就好了,他垂下人造眼睫,麻木凝视着晃动的、交握的手,要是那天和母亲一同嚼碎毒药,混合着痛苦和愉快将之吞下就好了,要是……要是一切都重新失去色彩,变回边界分明的黑和白就好了。
“什么是自由。”他喃喃。
尽管智能模板在逐渐侵蚀为数不多的理智,可他还是清晰地记得厕所里瓷砖无孔不入的冰凉和坚硬。那种冰凉和坚硬托举着他,让他不断沉浮在剧痛而无知觉的河流中。晃得眼花的幅度是死亡的号角,伴随着挣扎的眼珠摊开在案板上。绳子拴在天花板一处隐蔽的缝隙中,将不断摇摆的双脚和突出充血的绝望的眼睛连接在一根线上。几秒钟被拉长,像永无止境奔腾的河流那样长,像永远望不到尽头的海那样宽阔。而他——那时候他还有一个叫做“莱纳”的名字——他把自己塞进抽水马桶和墙壁构成的缝隙,把骨头和面前的一切折断,后脑勺贴住坚硬的、冰凉的瓷砖,眼睛直勾勾地略过简易的秋千绕着时钟打转。
滴答、滴答、滴答。
这是什么声音?为什么红色会从母亲粗糙的指尖坠落。为什么秒针还在尽职尽责地走动。
再注视时那双脚却已然静止下来,了无生息了。看不清脸的人把绳子解开,她备受珍惜的那只古董怀表从染湿的衣襟中脱落,重重砸在地上。巨大的脆响使他猛然脱离了恍惚的境地,像是冷水浇头,一下子清醒了。他捂住嘴,流着泪蜷缩起来,蜷缩在冰凉的、坚硬的瓷砖上。
世界分解为方块,骤然崩塌在闭上的眼帘间。
“没有。”再睁开眼睛时,他听见自己姑且还能算作嘴巴的器官张张合合吐出几个干涩的词语,碰撞在空气中碎成细小的晶屑,“我的父亲并不承认我们,母亲离世了所以没必要了。”
艾伦撇过头看他,没有再说话。那对又圆又亮的绿色眼睛却使他金属制成的眼窝变得温热且湿润。
“我的本名叫莱纳。”他说。
他们无言地来到对应的楼层,将手抵住楼梯门。并不需要使用很大的力度,门便顺利打开了。
艾伦身上的毯子早就不见踪影,不知道是不是在奔跑中落在哪个楼层了。07迈出的脚步停在走廊亮堂的灯光下,迟疑着不再前进。
“怎么了。”艾伦拉住他,用平静到让人感觉不妙的态度发问,“你为什么停下了,莱纳。”
这会儿人偶又像个真正的人一样游移视线,眉眼掩盖在阴影中:“你觉得我们要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吗,艾伦?”
“不知道。”男孩回答,“只是我非要做不可。”
“那就走吧。”人偶扭动球状关节合上楼梯门,声音压得很低却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们最后还是来迟了。
房门半掩着,只能看到些许室内的摆设和床脚。两人没有听见里面传来任何声音,确认没有刚刚遇见的几个人之后,艾伦攥拳一把甩开门冲入房间。
红色,红色蜿蜒在精致华丽的地毯上,向所有目睹它的人毫不留情地逼近。床上空荡荡的,只留下两个浅浅的冰凉的窝和凌乱的被褥。艾伦这时候才感觉到从脚底席卷而来的寒意——兴许是遗落了作为披肩的厚毯子,还在温度不高的夜晚跑来跑去带来的,但多半还是因为可能失去了谁叮嘱要记得穿袜子的声音。
好冷……好冷啊……他的身体不由自主颤抖着。山峦被摧毁,却连一星半点的痕迹也没留下,只余了一把以前同两人旅游时见过的挖冰淇淋球样式的大勺。大勺铲进拳头大小的器官,咕噜噜地滚动,把那尚且还没有停止搏动的东西挖空大半,仅剩下胸膛处不规则的破洞。温暖的东西流出来,流出来。手指徒劳地想将这些捞回去,却只是抓住了一点依附的沙。
房间里还站着一个人偶服务生,嘴角噙了礼貌且标志的笑意上前询问:“客人您好,请问需——”
它的话语被不顾一切扑上来的男孩打断。
艾伦跨坐在僵硬的躯干上,扯住人偶整齐的衣领小声地说了什么。人偶服务生的声音收集系统似乎没有采集到他的问题,便仍旧挂着礼貌的笑容等待更多回复。
他低着头,手指过于用力而在关节上泛起淡淡的白色。
“我说……为什么要杀了我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他们会死!这一切都是谁的错!快点告诉我,我要去、我要去杀了这些凶手……!”
立在门口的07听见他微弱的声音转变为崩溃的怒吼,内心却意外平静。他的声音收集系统将男孩的声音自动更正为背景音,沙沙地播放起别的音乐来。
面前浮现出巨大的钟摆。钟摆晃动,就像挂在绳子上的人临死前短暂摇摆的双脚。
滴答、滴答、滴答。
男孩的怒吼。滴答。滴答。
为什么这么执着呢,他不明白。而这时艾伦起身,柔软的头发挡去了绿色的眼睛,声音里没有波澜。
“莱纳,我要去杀死杀害我父母的人。你要和我一起行动吗?”
07抬眸看他,眼睛是漂亮又柔软的金色。
“为什么这么执着呢?”
艾伦略过身畔,潮湿的手牢牢拽住他的,头也不回。
“我必须前进。”
07的嘴角歪了歪,似乎是下意识地想做一个礼貌的微笑表情出来。
艾伦停住了脚步,嗓子里像卡了细碎的砾石,在空气中闷闷地振动。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摩擦,一次一次地卷起口袋的边缘再松开。
“在楼梯间里的时候,你问什么是自由……其实我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但是你想要吗?”
07没有出声。
“我知道了……”艾伦的手还是伸进了口袋,他捏着那张棱角尖锐的房卡,张开手臂抱紧了微笑着的人偶。他摸到它脖颈下冰凉的缝隙,搂着对方僵硬的肩膀咬牙一点点撬开。
“你说过地下三层是饮食区,我会去那里找到刀,然后把他们全都杀死。”
“我会给我的父母……还有你和其他无辜的人复仇。你可以放心。我一定能做到,我必须做到。”
“再见了,莱纳。”
机油和冷凝液之类的东西一同顺着后颈流出,在地面涌成乱七八糟的一大摊。这摊液体包裹莱纳冰冷又坚硬的躯体,蠕动着扩散开来,将本已变成干涸红褐色的地毯覆盖上一层黝黑的软壳。
那双蜂蜜一样黏稠甜蜜的金黄色眼睛无神地望着房间门口,倒映出一个小小的离开的背影。
两滴乌黑的机油渗出眼窝,滴在地上成为两个小小的圆点。
什么是自由。他想。